常宝霆,生民芜蔓中大师的身影
常宝霆,生民芜蔓中大师的身影
云也退
常宝霆是大师,常家一门说相声的人中,论成就,常宝霆无可争议地排头名。论人气,在我们能听到的录音里,常宝霆曾在一次演出前面对观众来了句:“您各位还让不让我说了?”显然是之前抱拳拱手,时间有点长了。
相声演员达到了哪个层次,看他抱一下拳就知端的。不是任谁穿上宽袍大袖就能抱得有模样的。在天津的曲台上,抱拳既是致敬,又是逞威,没有把握的,拿不准台底下的人是不是都冲着自己来的,连腕子都甩不开。天津人的骄傲——马三立,他的一张名片就是抱拳,在《开粥厂》的视频里,相声大师马爷走到台前致意,快板大师王爷站在桌子里面,眯眯笑地看他,丝毫没有被冷落的不爽。为什么不爽呢?这是荣耀时刻。遗憾的是,我看不到常宝霆——常三爷的抱拳,也不晓得他的老搭档白全福,其时是个怎样的形象。
只是无限神往。
白全福是京剧老艺人“云里飞”的儿子,早年学京剧,还有个艺名叫“飞不动”。常宝霆年轻过,而白全福则几乎没有,不过相声行当的好处就是年岁再大,只要你的名气在,还愿演,就不容易被随便拍死在沙滩上。我是从一段《学跳舞》认识这爷俩的,那是他们末期的一个助兴小段,白全福真飞不动了,话很少,统共没讲几句,都靠常宝霆撑着。常三爷像火车,上满弦,加足燃料,发动起来横冲直撞,有时我觉得他已经冲下台来,站到人堆里演了。在那盒磁带的封面上,一高一矮,一瘦一胖,一个留头一个光头,真乃绝配,在他们辉煌的时候,是要羡煞同行的。
在“四个现代化”刚刚出炉的那阵,常宝霆在相声《一枝新花》里管白全福叫“老白同志”,听着真是有点不舒服的,好在没过几分钟,常就把白的脑袋形容为“仙人球”,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剽悍。剽悍,这是三爷在光大天津相声的牌匾,天津相声就是讲究激烈的冲突与对抗的。拿常白三段相声的结尾举例:《大审》的结尾是常命人把白拉出去“枪毙”,《洋药方》的结尾是常给白开一个药方,也是“枪毙”,《道德法庭》的结尾,则是“把白全福的(肮脏的)灵魂押往全国,展览示众”。这三段都是他们的名作,无一例外,都是常强白弱,《洋药方》与《道德法庭》,都是常在审问或诊断“灵魂有病”的白。
常白的《别扭话》留有视频。好些天津演员演过这段,说出来就那么四五个包袱,四五句“别扭话”:“您没气儿了?”“这是谁的肠子?”“这个老家伙眼看着就完了!”“舅舅,我给您送终来了!”台词没区别,全靠演员的表演。仗着他特有的剽悍,常三爷的版本,火药味最浓,冲突最激烈,该翻白眼就翻白眼,该撇唇咧嘴就撇唇咧嘴。常三爷是不留情面的,看他的表演,感觉他要揭穿说“别扭话”的人的粗鲁无文,不仅可笑,而且讨人厌。“这个老家伙眼看着就完了!”因无知而凶狠暴躁。没文化是种恶,跟没教养、吊儿郎当完全是一码事——看这一版的《别扭话》,会有此种领悟。
有时,剽悍就见诸一个字的读音:“松弛”,三爷读成“松斥”——“相声演员的面部肌肉都相当松斥!”说完这话,他在距离白全福右边脸蛋不到一尺的地方连续勾手指,那右脸立刻抽搐了起来;换到左边,同样抽搐;再换到下边,白爷就像木偶戏里的木偶说话一样抽起了下巴,然后白来一句:“我这儿过电呐?”——这一番当众“调情”是两人演练无数次的固定桥段了。“松斥”,气流迸出,预示着下一步有所动作,犹如热油锅里下鸡蛋哧啦作响。
常三爷是幸运的,他活得够久,演得带劲,身边站着白全福——白爷,这是启明茶社的老掌门、乃父常连安为他觅来的宝贝。但常老爹没法挨个照顾过来。常家诸子之中,长子常宝堃有一代名家赵佩如捧,惜乎早逝于朝鲜;次子,最老成持重的常宝霖早早调去了甘肃,没留下几段录音;四爷常宝华,气质高雅,在海政文工团里为侄儿贵田捧哏;九子常宝丰,有才有锐气,便苦于缺少固定搭档,没成气候。幸好,九爷名下还有一段神作《并非讽刺裁判》,令他能在相声史上立足,在这个作品里,为常宝丰卖力捧哏的王佩元,正是常宝霆的徒弟——又一位效忠常家的捧哏大家。
剽悍、杀气、火药味,按说也是天津演员的长项,他们视火爆为生命,甲乙对抗起来,才有笑料。然而各位都清楚,这一特长曾在很长的时间里受到压制。常三爷的另一幸运,在于他留下的录音还算不少,气质里的锋芒没有被完全磨去。的确,他说过自己不擅长的相声,典型的便是《夜行记》,说得冗长拖沓,因为他生就一副攻击性,实在不善以第一人称讲述“我”的出丑,而侯宝林,婉转有弹性的大师,却把这一段演得红透大半个中国;另外,常三爷也说过《妙语惊人》这种貌似文绉绉、实则削足适履的“语文相声”。他需要冲突,需要同白全福之间有较劲,他左边站着的这个矮胖老头,有受气包的外形和老江湖的里子,能抗压,能见风使舵,也懂得蹬鼻子上脸。
我喜欢的《听广播》,音质已经不太好了,这是传统相声“学电台”的改编——注意到没?从“学”改为“听”,一字之差,就可以嗅到时代气候,艺人与全体人民一样,都要跟着指示走。它的演出年代够早,因为其中提到的小白玉霜,1966年就死于文革了。这段相声,就是常白“较劲”的代表作,一个炫技,一个不服,在歌颂大好形势这一硬任务的勒迫之下,竟然演得相当完美。
再就是《大审案》了,当初系为讽刺旧军阀欺压艺人而编,但文革后录制,为了迎合形势,军阀被不伦不类地替换成了“四人帮”,上来得扯几句“四人帮那个时候,跟旧社会有什么区别”。然而,一旦进入角色后,常白仍是那个常白,一个大杀四方,另一个硬着头皮周旋抵挡。在周旋之间,白全福又时不常拿出江湖人的小聪明偷袭一把。有一个细节让我难忘:白在刚刚被常带去见“老爷”的时候,本来惴惴不安,忽然就扑哧乐出声,他把常叫下来:“台上坐的那是谁?你们老爷?你们老爷怎么跟耗子一样?”
我觉得现场的观众都太幸福了。常三爷是那个年代的“表情帝”,他仿起贼眉鼠眼的模样来,一定是神级的。
军阀造恶,《大审案》里的白全福被拉出去“枪毙”了。然而在更多的时候,从那些似乎一出生就已是中老年的人的声音,那些永远失去了图像的声音里,我听到的是善良,是从生民芜蔓的土地上汲取灵气而成的宽厚。常宝霆的剽悍,杀气,冲撞,都没能掩盖这种本色,或许,这是在启明茶社辅佐父亲的经验上嫁接了1949年后工农兵再教育的结果,但不管怎样,我在一段七八十年代之交的《卖布头》视频里,看到了相声演员怎样用自己的方式,向讨生活的生民致礼:
常:过去在夜里头十二点,有老头串胡同卖包子,一点来钟,有老头串胡同卖包子。挎了一篮儿,篮里头有几十个包子,那是卖夜宵?我看是一半卖包子一半活动腰腿。
白:都是老头儿嘛。
常:也是吆喝“肉包”:“肉——包。肉——包。”“肉”字出来,“包”字且不出来。不信你就听吧:“肉——”多咱肉字出来你就睡觉吧,都睡醒一觉了一翻身,再听外边:“包。”
弓背,颤步,小眼一眨一眨,每吐一个字,就抬一抬眉,往常的犀利泼辣,此时让位于一点小小的同情。我相信,在常三爷那代人的表演里都是有同情的,同情来自一种他们自己未必有意识的本色。所有相声演员都要学《卖布头》,可是,那些没能在卖包子、卖花、卖布头的世界里生活过的人,真就只能把它当作一个纯粹的技术活。常宝霆只有一个。
2009年,常宝霆从艺七十周年的纪念晚会,我后来在电脑上看了。他与他的九弟常宝丰以及王佩元再一次演出《卖布头》。王佩元很努力,他好像有一种使命感,十几年来,有他参与的演出,他总是那个最活跃的,拉着身边疲惫的老先生们前进,在他们忘词的时候找补两句。他的师父常三爷,还是那么瘦,戴着眼镜,气息不再像过去那么充沛,他的观众们,也不是为着听那几句听了一辈子的词——“我让五毛,去五毛……白拿去了!”——而来的。大家礼节性地拍手,没必要再笑了:现在应该洒泪。
他们都是了不起的演员,来自一个了不起的家族:器宇轩昂的常宝霆是它最合适的代言人。我曾憾未能见过他本人,现在却不觉得遗憾了:相声本身就来自想象,常三爷的形象,一大半仅以声音留存,方才有我这样的追慕者,以文字去补画大师身影消失的那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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